两日后,韩明在查房的时候特意去了田小暑的床旁查看。
此时他的床边只留下了一个中年男子守着,其他几人下去买榨菜了。
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甚是腼腆,一直拽着衣角杵在床边。
只要韩明他们不开口问,他是不会主动说话的。
问的话也基本是一问一答式。
田小暑就这么躺在床上,他还上着呼吸机,看起来甚是虚弱。
他微微张着口,手指轻轻碰了碰床沿,他很想起身却做不到,瞳孔中也并无色彩,更多的是一种不见天日的黑与绝望。
他的意识是清晰的,可是身子却不能动,这是最可怕的,他也很清楚自己的情况,甚至他在心中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选择。
小护士不断报告着他的体温和排尿的情况,还重点将氧合指数的变化给单独列了出来,非常的细致。
“田小暑,我现在讲话你能听到吧。”在得到肯定的眼神后韩明接过了夹板,认真比对起来。
嗯,患者的体温有下降的情况,这是上了抗炎药后的正常反应。
连续两日的排尿量也都在正常的区间,并无异常。
后背的红斑也开始变灰,缓缓脱落,并无继续蔓延之迹象。
氧合指数从之前的81,83现在已经攀升至93,94了,基本稳住了。
面上也有了一些血色了,不似刚送来时的那种惨白了。
韩明临走的时候又交代了几句,“晚上换班的话一定要交代清楚啊,多留意知道没?”
“收到,韩医生!”
到了第三日的时候,患者的数据更稳了,呼吸机也被撤下了,已经可以恢复自主呼吸了。
韩明,秦安,管彤带着一大群人来到了他的面前,甚至连急诊的陆主任期间也特意赶了过来了解了基本的情况。
简单的查体之后,韩明轻轻将凳子往前推了推,坐在了对方的身前,用力握住了对方的手,“田小暑,我是你的主治医生,你能听见我的说话吗?”
此刻田小暑眼神无光,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天花板,半晌之后才略微抬了一下眼皮,微微扭过了头,一脸平静地看着韩明,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,
“医生,不治了,算了,不治了……”
声音嘶哑,如泣如诉,令人心碎。
在场之人皆跟着心中一凛,满是悲怆。
“别多想,你的任务就是配合医生治疗,你的情况已经找到了病根了,只要你配合治疗是有机会治好的。”
韩明伸出了另一只手,用力按在了他的手上。
“瞎说啥胡话哩,听人家大夫的!”二大爷挤到了前面冲着他吼了一句。
“是啊,小暑兄弟,你就听大夫的话吧,人家说了能治就一定能治。”
“小暑你就放心吧,我已经让我家老三住到你家了,帮你看着老娘,你家小子现在就跟我外孙在一起学习玩耍,你家姑娘现在也和刘婶家的三丫头一起上学,一起睡觉,吃喝都有着落,你就不要瞎想了,安心把身子治好了才成,听人家大夫的吧。”
田小暑看了乡亲们一眼,更加用力的摇了摇头,“送我回家!”
这次声音更加低沉了,也更为坚定。
简单的四个字,跟着一起颤抖的还有他的嘴唇,和众人的心。
“田大哥,你现在真的不适合回家,你会……”
杨护士是个特别感性的人,她没有说完后半句话,但是众人也都听出了话里的意思。
这个时候,已经有几个小护士捂着鼻子将身子侧了过去,偷偷抹眼泪。
韩明与管彤对了一个眼神,立刻将二大爷拉到了门外的走廊上,“二大爷,小暑的情况还是先治着吧,怎么着也要把前面的步骤走完啊,检查都拿到了,这个时候你们要是同意他回去了,那前面花那么一老波子钱检查又是图什么呢?”
二大爷用布满老茧的手抹了抹眼泪,“大夫,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,也都是好心,其实你们来之前我们几个也都琢磨过了,几个月啊,躺在医院几个月啊,就算咱们砸锅卖铁去治了,最后成了什么样也没个定数。”
“小暑是个要强的人,真要是瘫在床上,四十来岁的农家汉子下不了地,干不了活,瘫在床上屎尿都要人伺候,还不如杀了他。”
“四十来岁的农家汉子瘫在床上屎尿都要人伺候,还不如直接杀了他”,这句话就像一把利剑,直接封住了刘响他们接下来想说的话。
二大爷双眼布满了血丝,让本就深凹的眼窝看起来更添迷茫与无助。
他就这样背靠着墙缓缓地滑了下去,直至坐在地上,小心翼翼地将双腿盘起,不再说话,只是盯着墙壁发呆。
那一刻,他深知,一墙之隔,便是生与死的无尽纠缠。
生命从来都只是一曲悲凉的挽歌。
蝼蚁尚且偷生,何况人乎?
二大爷坐在地上哭的像个孩子。
小暑昏厥的时候他没哭。
欠下医疗费的时候他也没哭。
可是当拿到诊治结果的时候他却哭了。
医护人员们很有默契的离开了他们的视线,将最后的决定权交给了二大爷他们。
回去的电梯里,秦安猛然一拳砸在手心上,“这个病真就这么难嘛?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?”
韩明虽然没有回头,但是从他面上的神情也能判断出——只会更严重。
“募捐呢?”
“咱们科室要是不够,可以发动其他科室啊。”
“咱们医院不够,还能发动其他兄弟医院啊,咱们医院还有下辖的研发中心,我就不信这么多人就凑不出一个田小暑的医药费?”
秦安开始有些歇斯底里了。
“老安,你还看不出吗?这不是病的问题,也不是医院或是制度的问题。”
“一个田小暑集合咱们全院和下辖机构的力量是可以做到,可是之后呢?”
“出院之后的理疗费呢?他每个月的康复费也是一个天文数字,关键他们县城还没有配套的设施,留在咱们这里就只能另外租房子,这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。”
“你想过这些没有?”
“这个时候,乡亲们还能念着旧日的情义,互相鼓鼓劲拉上一把,可真要治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会生出怨言,给了希望比看不见希望更加难受。”
“当他们得知自己卖地,卖山,卖鱼塘换来的钱也仅仅是保了对方在ICU躺了几个晚上之后就会抓狂。”
“人一旦抓狂就会回想,只要回想就一定会心生怨怼,永远都不要考验人性,趁着现在大家还一条心的时候让他们自己决定吧。”